住院医师并非天天住在医院里不回家的医生，而是医生的初级职称，通常从大学毕业几年内，在主任医师和主治医师指导监督下，每天需要完成大量临床一线基本医疗工作，收入相对较低，在医院里属于又累又穷的阶层，尤其女性住院医师，如果被诊断出乳腺癌，无疑是雪上加霜。
2024年6月27日，全球四大医学期刊之一、创刊141年的《美国医学会杂志》正刊在线发表美国西北大学范伯格医学院芝加哥康复医院（美国第一家独立的康复医院，2017年更名为雪莉·瑞安能力实验室）莉迪亚·亨德森博士的叙事医学文章，讲述自己担任物理医学和康复科住院医师期间被诊断出乳腺癌并接受治疗后，对患者的理解和同情达到全新高度。
每当我想象被诊断出患有癌症会是什么感觉时，我从未想象过自己赤裸上身躺在检查台上，左乳房被毛巾盖住，右臂夹在脑后，面对着面色阴沉的放射科医师。他说：“如果检查结果是乳腺癌，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能看出他在接受如何传达坏消息的培训时很用心。
这位放射科医师的冷静直率让我很欣赏，尽管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医生式分析模式。我并不担心被转诊去做活检，毕竟这是我在测试我自己的临床能力时会选择的项目。我问了全部正确的问题，比如他们放置的夹子是否适合磁共振成像，以及我是否需要用止痛药进行预处理。面对他们的回答，我驱散了即将降临于许多患者的失忆和麻木空虚。我想，这不是我，我是医生，我可以控制一切。
当我接到活检结果的电话时，这个幻想当然破灭了：我患有雌激素和孕激素受体阳性、HER2阴性乳腺导管浸润癌。我了解了肿瘤大小和分级的事实和细节，就像我在了解需要在查房时向主治医师汇报的患者细节一样。因为医生受过训练，能够解读新信息并且立即制定行动计划，所以我就是这么做的。一小时内，我会见了我的住院总医师，当天晚些时候，我给我的物理医学和康复住院医师培训主任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因为我将在几个月后开始实习。下午其余时间我又回去治疗患者，随后只想早点回家，这样我就有时间复习第二天要参加的美国医师执照考试科目三的几个主题。
当我被诊断出乳腺癌时，我正在加利福尼亚完成一年内科预备课程。我被允许休假接受治疗，首先是乳房切除术。手术前，我接受了乳房磁共振成像检查，我能想到的经历，很少有比花45分钟面朝下躺着、双臂悬在头顶、将要进行磁共振成像检查的双乳放进检查台上两个洞里更令人羞耻。当时我终于意识到，那些自己没有当过患者的医生，根本不知道患者在完成我们要求的治疗或检查时会经历什么。令人惊讶的是，让一个人失去人性是很容易的事，即使是拥有丰富医学知识的人。
从加利福尼亚搬到伊利诺伊后，我在开始第二年住院医师培训之前就开始接受化疗。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每隔一周接受一次化疗，每次输液后休息一周恢复，然后再回去工作。化疗的全新地狱让我对患者经常向我描述的症状有了新的认识。我记得治疗过一位中风导致持续恶心的患者，不幸的是，我现在已经非常理解这种症状。其他人也分享了失眠、抑郁、潮热、便秘、虚弱疲劳和其他症状的困扰，我以前很同情这些症状，但是现在有了真正的同理心。我的亲身体验让我与他们的痛苦关联在一起，我发现我与他们有一种新的（不请自来的）关联方式。
当我看到自己的头发掉落，并且感到身体变得虚弱时，我也感到抓狂。乳房切除术对外表是毁灭性的打击，当我照镜子时，有时我真的不敢相信镜子里是“真正的我”。我想象这可能是患者在放置胃管或气管切开术后的感觉，他们在长期住院后营养不良、体质虚弱。他们如何能将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与之前的自己联系起来？虽然他们尽了最大努力，但是他们的自信还是丧失了。
临床培训可能非常艰苦。在我的医学教育过程中，我发现有时我不得不与患者保持距离，以防止自己倦怠。我不能让自己被患者所经历的每一次苦难压垮，否则我将无法胜任临床医师的工作。因此，我潜意识里认为，我目睹的每一次悲剧都不可能、也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是医生，是治疗不幸患者的人，我觉得自己无敌了。我是健康的29岁素食者，没有乳腺癌家族史。在某种程度上，失去这种安全感是我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最令人感到羞耻的部分。我真的距离成为患者只有一步之遥，无论多少学校教育或多年临床培训都无法保护我。
癌症治疗影响了我作为住院医师的工作能力，或者至少影响了我对自己能力的信心。虽然有人告诉我我做得很好，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与我的同事相比，正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我比他们错过更多的时间，发现自己在癌症治疗期间经常出现的脑雾中苦苦挣扎，就给自己写额外的笔记和提醒，不断担心我会忘记待办事项清单上的事情，担心我的患者会受苦。我想知道乳腺癌是否会阻止我成为像我计划的那样有能力的医生。
我还亲身体验了不依从。作为医生，对于我制定的治疗计划，后来才发现我的好计划几乎都被患者忽视时，很难不感到沮丧。我的出院化疗医嘱建议每天喝1至2升水，我本来相信这不会成为问题。事实上，我曾经要求患者做更困难的事情。然而，每次回想起输液后最初几天的迷茫，我都注意到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和注意力完成这个相当简单的喝水任务。意识到这一点后，当患者出院回家时忘记某些事情时，我感到沮丧，这对我来说是麻木不仁。
看看患者有助于我从心理上缓解自己的身体衰弱。每次我让某人住院康复时，我都会问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患者都会困惑地看着我，说“恢复正常”，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明显的事情。我觉得我的朋友、家人或同事都没有真正理解无法做以前能做之事的那种失望，但是我的患者却能理解。
他们还经常描述他们来康复治疗时感到害怕，他们对会发生什么有很多疑问：他们的康复需要多长时间？他们会回到以前的样子吗？他们的家人要承担多大的负担？我发现自己也在问同样的问题。然而，一次又一次，我看到每个患者都在进步，接受他们失去的东西，并且对他们得到和学到的东西产生新的欣赏。当他们都走出困境，我更加有信心我也会没事。
对于我的同事，尤其那些还没有接受重大疾病治疗的同事，我想提供一些我在抗癌过程中学到的教训。人们很容易认为医生和患者是分开的。然而，我现在要说的是，与其考虑“我们”和“他们”，不如考虑“现在正在经历这一切的人和将来会经历这一切的人”。虽然考虑起来可能不舒服，但是我们所有人都会在某个时候经历疾病困扰。考虑到这一点，我会努力在患者需要的时候，与他们进行从容的交谈。我会试着认识到，我关心的每个人可能正在经历他们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时期之一。当他们不依从我提供的建议时，我会尽力宽容他们，因为毕竟我们都是人。
乳腺癌诊断让我有机会通过我以前无法做到的方式了解患者。反过来，这不仅让我成为我所希望的医生，而且有可能成为更好的医生。
